古今传颂的大禹治水精神及其廉洁基因
——访水利部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陈茂山
□本报记者 张壮
记者：大禹属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还是确有其人？在历史文献和考古发现中，对大禹有着怎样的描述？
陈茂山：大禹治水是我国广为流传的历史传说。总体上，大禹应该属于历史传说中的人物。但大量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表明，大禹这个人物事迹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大禹生活时代可能并没有成熟文字，但他作为英雄式领袖人物为人们所崇拜、敬仰，其事迹通过口口相传，被后世记录下来是完全可能的。
我国现存最早的文献、距今3000多年前西周时期的《尚书》中，就已明确记载了帝舜任命禹为司空治理洪水、奠定疆土、划分九州等事迹。春秋战国时期《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历史文献记载更多，至西汉司马迁《史记·河渠书》以大禹治水开篇，内容一致，传承有序。
大禹的存在还得到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一致认同。如《论语·泰伯》中孔子评价大禹：“禹，吾无间然矣”，《庄子·天下》中的“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韩非子·五蠹》中的“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墨子·兼爱》中的“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等，说明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大禹确有其人。
2002年发现的铸造于西周中期（约2900年前）青铜器“遂公盨”上，刻有“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铭文，这被认为是西周史官记录，与东周战国时期关于大禹治水的记载、汉代《史记·夏本纪》的说法几乎一致，说明早期史官记录和史实传承的严谨。可见，西周时期甚至更早时代已有大禹治水的传说流传。很显然，铭文所述内容不会出于周人的杜撰，而是夏商以口耳相传、书于竹帛并铸为彝铭的结果。
记者：大禹治水是否确有其事，观点和佐证分别是什么？
陈茂山：与西方远古大洪水神话明显不同，我国大禹治水传说的核心内容更接近于对真实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描述。一方面，有大量历史文献记载，以及文化逻辑和治水实践逻辑的支撑，另外一方面，考古发掘也为大禹治水提供了有力印证。这些证据和逻辑较为翔实有力，共同指向一个结论：大禹治水不是单纯的神话传说，而应该是确有其事。
一是古文献记载“大禹治水”的大量细节符合治水实际。根据文献记载，4000多年前尧舜时代发生的大洪水，具有3个明显特点：洪水量极大，《尚书·尧典》所描绘的大水情景“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肯定是一次流域性特大洪水；时间长，先是鲧治水9年而“弗成”，后来大禹又在外治水13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前后有20多年发大水；洪水泛滥的范围大，当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黄河下游大部分地区都被滔滔洪水所淹没。
与西方远古大洪水神话有明显不同，我国大禹治水传说的核心内容更接近于对真实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描述。传说大禹治水比较科学。在治水中大禹采用原始的测量手段，“左准绳、右规矩”“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他依靠伯益、后稷等有经验有才能的人组织开展治水工作，带领百姓“疏川导滞”，根据地形地势疏通河道、排除积水，使洪水和积涝得以回归河槽，流入大海。经过10多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制服了洪水，于是“水由地中行，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这些文字中透露出的大量细节与治水活动客观实际相吻合。
二是考古发掘为“大禹治水”提供了有力证据。大量地质学和考古学的研究证实在夏朝初年，华夏大地上确实发生了大范围的洪水灾害。
2016年，《科学》杂志发表了一篇中美多国科学家合作论文《公元前1920年的洪水爆发为中国大洪水传说和夏朝的存在提供依据》。研究发现，公元前1920年左右，黄河上游的积石峡发生了一场超级大洪水，流量可能是黄河正常流量的500倍以上，是黄河历史上有记录的最大洪水之一。洪水发生的时间与传说中夏朝（约公元前2070年—前1600年）起始年代接近。研究者认为，这场灾难性洪水可能是“大禹治水”传说的现实原型。
2017年，安徽蚌埠涂山禹会村遗址被证实是一处龙山文化时期遗址。经测定，遗址距今约4100年，与传说中的大禹时代基本相符。遗迹中发现的大型祭祀台基、出土的大量礼仪性器物等，再现了当时不同氏族部落曾在此为实施某项重要任务而举行过大型聚会和祭祀活动，这为文献记载治水成功以后“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这一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提供了有力佐证。
记者：全国各地都有大禹治水的传说，如何认识和理解这种文化现象？如何理解大禹治水传说中具有神话色彩的内容？
陈茂山：传说大禹生于汶川，娶于涂山（今安徽蚌埠），都于阳城，葬于会稽。他的治水活动遍及许多名山大川，禹迹遍及今天的整个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据《史记》记载，大禹治水“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撵”。即使这样，按照当时的自然条件和生产力水平，在这么大范围组织开展治水活动是非常困难的。对此，一些学者研究给出了多种解释，有助于我们增进对这些传说的理解。
层累式添加。有学者研究发现，上古传说的文献资料，时间越早记载越少越简单，越是往后记载越多，也更为详细，呈现层累叠加的特点。大禹治水发生在传说时代，当时尚无文字，重要历史事件主要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流传，到文字发明之后再进行追记。由于大部分文献记载都在春秋战国以后，离大禹时代已有1000多年，后人根据当时遇到的治水问题和出于对英雄完美形象的崇拜，在口口相传过程中对大禹故事不断进行更丰富的描绘，是完全可能的。
箭垛式塑造。历史传说人物就像箭垛一样，后世往往把一切好事归聚到某个英雄人物身上，而把一切坏事归聚到一位与正面英雄作对的坏人身上。一旦成为正面人物靶子，那么各种“好事之箭”都会射向这个正面目标。在口口相传中，由于大禹声名最大，后代可能会把很多治水功绩、很多优秀品德都附会到大禹身上。在后世流传过程中，为了大禹英雄形象的高大、丰满又不断夸大、神话大禹治水事件的故事。因此，有的学者认为，应该透过神话传说，看到大禹治水的史实背景，去除一些夸大和不实的东西，其中仍包含着大量的信史成分。
人口迁徙与文化传播。一些学者研究认为，大禹治水活动的范围应该主要在黄河中下游地区。有的学者认为，大禹治水的范围应该在夏族居住的核心地区，即伊、洛、颍、汝等河流域。不少学者认为，大禹治水主要治理的是黄河下游的水患，因为大洪水发生在黄河和济水之间，治水应该自冀州开始，治理最多的地方在兖州，也可能包括豫州东部和徐州部分平原地区。然而大禹文化遗迹遍布全国，比大禹本人治水活动能够所及的范围要广得多。大禹治水发生地分布广泛，可能与早期人口迁徙和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有关。由于大禹治水成功和后人对他的崇拜，古代经常遭受水灾、需要治理洪水的地方，往往就被当地人民寄托大禹曾经在此治水的愿望。
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发生地分布广泛，还可能与早期人口迁徙和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有关。历史上中原人口的多次大规模迁徙，促进了大禹信仰在更大范围传播。这样，大禹治水传说由区域性传说向全国性传说扩展，又逐渐与各地文化相结合。
记者：大禹治水的传说蕴藏着哪些值得后人学习的宝贵精神？
陈茂山：大禹率领氏族部落在治水过程中体现的伟大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源头，是我们必须珍视的宝贵精神财富。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种精神。
一是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精神。大禹治水期间，“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舍小家顾大家，一心扑在治水事业上，体现了他对部落和人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二是胸怀天下、敢于担当的精神。在洪水泛滥成灾，整个部落联盟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的严峻形势下，大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治水的重任，将解决这一关乎天下的难题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犹豫，展现出了胸怀天下、敢于担当的精神。
三是尊重规律、科学治水的精神。大禹在治水过程中注重尊重自然规律，认真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创造性地采取以疏导为主的治水策略。他根据河流的自然走势和地势特点，开凿河道、疏通水路，运用准绳、规矩等测量工具，提高了治水的科学性。
四是群策群力、团结治水的精神。大禹不仅亲自组织开展各项艰苦工作，还注重团结伯益、后稷等各部落一起治水。在疏导洪水过程中，根据受灾情况，对粮食实行“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得到了众多部落的积极响应和大力支持，各方面力量得到有效整合，保证了治水的成功。
五是以声为律、以身为度的精神。大禹在治水过程中，“沐甚雨，栉疾风”，风里来雨里去，始终坚持战斗在治水第一线，由于常年辛苦劳作，以致“腓无胈，胫无毛”。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声为律，身为度”，坚持做到言行一致、言出必行，为民众树立了榜样和标杆，赢得了民众的拥护爱戴和广泛支持。
六是为政勤廉、崇尚节俭的精神。大禹作为部落联盟的首领，“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一直生活简朴，从不追求物质享受，践行了廉洁奉公的准则，为当时社会树立了良好风气。
记者：大禹治水精神为华夏文明注入了哪些廉洁基因，给后人哪些启示和教育？
陈茂山：大禹治水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源头和重要组成部分，为华夏文明注入了廉洁基因。从历史上看，历代称颂高尚品德多以大禹为标杆，历代谈及治水丰功伟绩多以大禹治水为样板，历代讲到治水之艰难多以大禹治水为激励，历代治水名人多以大禹勤政廉洁为榜样。大禹治水精神中的廉洁基因跨越千年，被历代治水名臣纷纷效仿，成为廉洁文化的杰出代表和典型象征。
大禹传说和遗迹遍华夏，是华夏文明的精神丰碑。大禹治水传说的广泛传播，大禹治水精神的坚持和弘扬，是对英雄的纪念，是对治水的期盼，是对廉洁的呼唤。
来源：中国水利报 2025年6月4日
责任编辑：王瑜 王景宣（实习）
